美術學系博士班博士生暨講座策劃人 許鈞宜
(本文收錄於《藝游誌》電子報第16期)
思考如何成為一種運動,或者說總是化作移地、遷徙的純粹速度,始終是博士班實驗室所面對的問題。然而,思考並不存在於知識的講授與說明裡,而是僅在於使得知識不再如其所是、忽然偏轉的時刻下。反之,思考意味著純粹的過渡與移轉,其總是在高速流轉的方位重置,實際上絲毫不存在一種得以預先確認的認識基底。如此激烈地對「思考」進行描述,並不是為了強加各種修辭於其上,而是為了逼顯出它最為不穩定與高張的屬性。尤其在今日,當我們面對的是知識高度資訊化、標籤化的時代,一切能被思考之物同時便早已被錨定於精準的座標網格中,一般的「認識」(to know)都只是依附於此座落間的副—運動。但是現有的知識結構與分屬網絡、層疊皆是可疑的,這並不是對真偽的質問,而是對知識構成關係下的思考可能性提出的疑慮。因為在今日,理解一個知識亦反向代表著思考的結束,並且,既定的知識關係亦設定了思考的可能條件與框架。由是,我們在此所期待的是一種思想的發生學(genealogy),其無法以知識的內容與對象給啟動,而是在知識意外的滑移與擦撞中顯現。此一發生學同時將是速度的發生學,也即是說思想並不是按部就班地組裝、或者循序漸進的產生,而是在某一未知且未定的瞬間即時迸發,「發生」在此同時也是能動性(agency)的同步發現。
如同古希臘哲學家盧克雷修斯(Titus Lucretius Carus)即思考著一種「差異的發生學」,在其著作《物性論》(De Rerum Natura)當中,便討論著萬物的生成與流變、一種存在於混沌中的創生狀態。首先,盧克雷修斯以三個概念構成其宇宙論─原子(atoms)、虛空(void)以及最為關鍵的「偏斜」(clinamen)。在古希臘哲學中,原子是組成宇宙萬物的最小基本粒子,在既不增生也不覆滅的情況下組成萬物。而「虛空」則與原子相對而生,這是原子之所以能夠運動的條件,如果沒有虛空原子便無法運動,那麼一切的構成作用也不可能發生。而光有原子與虛空卻又是不足的,對盧克雷修斯而言,原子是有一定的重量,所有位在虛空中的原子理應只會依照自身的重量如自由落體般的直直墜下。如是,原子之間並不會互相撞擊、並不會產生關係,也因此物質並無法生成、改變。而最為重要的概念「偏斜」,則是致使聚合發生的決定因子、一種屬於原子與原子的相互關係本身。簡言之,「偏斜」即是一種意外的轉向、使得原子非預期地撞擊另一原子而導致差異持續出現之條件。在這一怪異的觀點中,一切關於可被推斷、具有前後邏輯的線性觀念都將被迫彎折轉向,一切深植某處的思考都將被迫換移(relocation)。
那麼,一系列的講座究竟足以進行何種實驗?或者說,原先意味著一種知識單向傳遞的「演講」(lecture)如何成為思想可能的誕生地?本學期於北藝大博班實驗室舉行的列講座《精神域的蒙太奇》即試圖以一系列演講與分享的形式,製造出思考最大的能動性。在此,這一系列更像是某種實驗甚至賭注,因為我們將拋去一種就地化(location)的脈絡發展,除了反差錯位之外,各場講座並不與同一觀點重合。在此,我們總是被迫置於恆久、無向量的之間之中,我們無法明確知道從此至彼之方位,僅明瞭我們正朝向他處,並準備與另一者發生撞擊。如同蒙太奇最基進之處在於,它將不再是以鏡頭組織達到感知連續性的生產,而是創造最大地衝突與變向、切換與斷裂,讓「差異」在無可反應的速度中誕生。一如蘇聯導演艾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便將蒙太奇思考為兩著相異之影像所發動的辯證,而在此二視像的相互衝撞下,將有一道虛擬、肉眼無可見到的第三道影像於腦海中顯現。
當我們身處於當代的知識系統下時,思考儼然成為網絡中最難以具備動能的行為——因為單純地思考與理解,都仍舊是既定知識系統的迴路反饋,其仍舊無法產生那位在影像與影像間,不可見但又實際造成兩道影像相互差異的空白林地。因此,欲抵達(儘管只是瞬間)那具備創造性的間隙,我們勢必得在既有知識系統中製造可能的相對速度,由此才得以與資訊編制的運轉有相牴抗之可能。於是能否期待著一種關於思考的蒙太奇論?或說一種重新開啟知識獨特潛能的動態連結?本次策劃即希望能透過不同領域的深入研究之接續,藉此引發數次大腦的跳接(jump cut),讓絕對原創的思考可能湧入這一空白之中。
本學期首場活動是由學者楊成瀚主講的《存在與數位:世界的邏輯、藝術形構與批判架構研究方法論》。面對著由分析哲學、歐陸哲學與現象學所交會出的纖薄介面,楊成瀚正立足於此處展開對當今數位時代下的存有提出批判,預先對此一世界提出的總體性的前驅研究。接著,第二場講座是由圖像研究者李立鈞所帶來的《給大人的鬼魂史:「圖像」作為一種方法》。以德國圖像學家瓦堡(Aby Warburg)的思想為基礎,進而外延地觸及不同圖像研究方法,交錯地描繪出留存於圖像中某種難以言說的「續存」狀態,以面對當代混融著多重時態與地域的視覺疑難。音樂學研究者彭宇薰即以另類的脈絡,重新去剖析約翰·凱吉(John Cage)這位創作者,在題為《一位酷兒的禪機藝語》的講座中,我們可見在凱吉的作品中是如何跨域地混雜了禪學對其造成的啟蒙與解放。從凱吉的考古學研究中,我們將經驗到一種屬於當代的多樣研究路徑,而「約翰·凱吉」已成為了這些思考運動的交會點。接著,再由舞蹈教育學者王筑筠主講的《實踐即真知:後多元時代的方法論》裡,即將前往最為前緣的實踐層面,並反身地思考「研究」自身的問題性,其是否總是留存在一種後設語言的使用當中?還是說創作者自身的實踐與嘗試亦可能為某種足以翻轉既存體制的研究行動,在「Practice as Reseaech」的方法論中,及展示著一種具體交會下的思想生發。如同蒙太奇亦指涉著影像的任意調動,除了在校內的例行性舉辦講座之外,本學期更榮幸能與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共同協辦,並在音樂系代表楊嘉維的聯繫下,邀請到藝術家楊嘉輝(Samson Yang)與藝術評論人、策展人郭昭蘭教授一同在校外舉行微型講座《Available Forms: a few things I learned about collaboration as a compositional device》。
在此,每一位思想者所展示的皆是獨立存在的影像,唯有當影像遭遇彼此、與對方進行交互作用之後,轉變或者差異才就此而生。簡短回視《精神域蒙太奇》多元展開的不同講座,我們將從圖像史來到實踐方法論、從禪學的音樂思考中來到數位存在的虛擬範疇間。這一跨度與間距將是速度的創生的來源,我們將在劇烈地滑移間形成新的認識。然而,此一距離並不是為了說明某一總體綜合知識的延伸與涵蓋性,而是領域之間最為隱晦卻不可彌合的裂隙所在。作為活動發生地、位於北藝大校園中的「基進講堂」,將不再意味著一個功能性空間,而是反覆被不同思想運動擦拭與抹除的空白之處。在此反覆進行的知識展演並不以累加與連續的方式堆疊,而是不斷的刪除與重寫。我們亦可說,所有參與實驗室的成員們,皆各自是不可化約的原子那般,透過這一場域的形成與其中的交互,各原子將能產生無法預期的碰撞,在意外的偏移中展現思想的高度可能。此些異質且多元的面貌將構成博班實驗室始終所保有的企圖,亦即以前驅、跨域為理念,尋求著思維—影像之的迸發。如果說所謂「精神場」(noosphere)意味著思想不斷湧動與流變之處,那麼所有的知識、學科與理論皆應被拋擲入此,透過運動的撞擊、溶接與跳躍瓦解其固有的布置。在龐雜繁複的知識系統下被迫離境、前往任意非此處之地,我們總在這種過渡與移轉的空白林地間——就算是短暫地駐留——攫獲思考的可能。